周一中午11点半,职场妈妈万琳(化名)收到了一条短信,“家长您好,新的一周记得帮孩子约课哦!”
她把闹钟定在11点56分,准备好Bo老师的约课页面。这名来自加拿大的外教关注数将近一万人,一周放课数量不超过30节,基本上12点放课的一瞬间,所有的可约时间段的按钮都会变成灰色,难度相当于在1万人的群里抢30个红包。
这件事成了万琳每周一的标星日程。从去年开始,在反复比较后,她给4岁多的孩子报了一个线上纯外教一对一英语班,“我朋友的孩子学了一年多,她给我看了视频的变化,按照这个进度,再学一年去美国玩的话,日常交流应该没问题。”
因为自己大学做过兼职的英语培训机构老师,万琳太了解里面的师资水平,除了几个英语国家的外教以外,中教的素质一言难尽。“无论是发音还是教学都是中式英语,一节课的时间有相当一部分浪费在维持秩序、中文讲解、做游戏上,但孩子们是高兴的,这就好,因为最终目的就是让家长续费。”
如果说刚开始,她还抱着培养兴趣,至少不会在发音上出现大的问题这样的目标,那么一年多以后,她发现真的如她朋友所说,他的孩子已经在成句表达,而且发音明显比线下孩子的发音标准很多。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外教老师在上课过程中对孩子的尊重,那种互动是朋友式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尊重,你完全看不到线下的机构那种内在的居高临下的感觉或者无脑式的夸奖。”万琳觉得,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这种不一样的文化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可能更重要。
上课时间随意、节省来回路上的时间、一对一全北美外教,这一切都是线上英语平台的诱惑,对于在北京生活的万琳,每天被工作、家庭、学校的各种琐碎包裹的妈妈,吸引力非常大。
英语、数学思维、编程,除了游泳、钢琴这样必须线下教学的项目,线上课程都是她的第一选择。
在孩子的教育上,妈妈们从来不会手软。从三四岁甚至更早,英语、乐器、绘画、运动就组成了起跑线上的四个支柱,然后是思维、编程,K12的跑道上,越来越热闹,可以说是兵家必争之地。
K12是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的缩写,现在普遍被用来代指基础教育。根据此前机构估算,2018年中国K12教育行业市场规模约5000亿元。
从区域分布来看,一线城市是K12教育产业布局重点,北上广深等城市K12课外教育支出占全国支出比重近1/3,其中北京、上海位列教育总支出排名的前两位。根据调研,一线城市的4-6岁及7-14岁学生父母对培训教育支付意愿明显高于非一线城市。
亿欧发布的一份《K12在线教育行业研究报告》指出,家庭收入在10万元以上,父母双方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80后”,对子女的学业期望高,对在线教育产品的认知度也比较高,这样的家庭是K12在线学科辅导课程的主要购买群体。
随着AI、大数据、云计算的发展,一些典型的平台在另一条赛道上冲出一条血路,像万琳这样的追随者,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忠诚。
纠结:要不要线上课程
在万琳的影响下,刘夏(化名)也给孩子报了一样的线上英语班,同样的平台,不到一个月,她给对接的机构老师打电话,希望退费。
“我女儿4岁,以前没有英语基础,上课她听不懂,一直就没办法进入状态。我需要一直在旁边陪着,就像一个助教。”在刚开始上课前,就有专门对接的“班主任”老师告诉她,不要过多干预上课,尽量让外教和孩子来解决,这样的效果才能更好。但她发现,如果按照这样的操作,她女儿就会游离在课堂外。
“因为听不懂,他就看着屏幕上的外教老师发呆,老师用语言、做动作、演示都没办法把她带进课堂,刚开始她还好好坐着,几分钟后就没了耐心,开始做自己的事,所以整堂课25分钟,就是在她看着屏幕发呆→走神→我叫她看屏幕→她再发呆这个循环下进行完。”刘夏说,对于所有参与的人都是折磨,包括屏幕那边的外教。
不止一次,女儿说,她不想上英语课。
“我们报了舞蹈班和绘画班,在真实的教室,一个小班几个小朋友,她都很喜欢去,从来没说过不去上课。”刘夏反思说,这个线上课程可能是她的执念,万琳的孩子,就是让她产生这种执念的原因。
“我儿子从来没有拒绝过上英语课,他有三四个固定喜欢的老师,有时候时间长了没约其中一个老师的课,他会告诉我,他想Romina,约一节她的课。”万琳说。
Romina是这家平台的签约教师,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因为刚刚生了小儿子,所以她没办法去工作。2017年,她成为这家平台的签约外教,每周基本上会上四十多节课,一节课25分钟,这让她在碎片的时间里有了不错的收入。
她和万琳互相加了微信,每逢节日,都会互相有简单的问候。Romina偶尔会突然取消课程,这种时候她会在微信里解释原因,遭遇了台风网络中断、孩子生病住院,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万琳一两天后会给Romina发微信询问是否一切恢复了正常,孩子怎么样。
万琳经常会听到儿子在上课时在电脑前笑得前仰后合,尖叫、欢呼,自己也会不由得跟着他笑,心里觉得“哇,好棒!”很多人说她是“省心妈妈”,她的儿子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但她明白,只是儿子适应这种方式,所以才能享受这种方式带来的好处。
每周一、周三的下午5点到8点,万琳会为儿子选择半小时英语课,周二、周四是时间相对固定的逻辑课程,周五放学后是钢琴课。周五晚上开始,所有的时间都是自由时间,一家人出去短途旅行,爬山、野餐、踢球、滑板,充实而有趣。
这正是刘夏羡慕的地方,“孩子还小,虽然在黄金期培养相应的能力很重要,但我更希望她的童年是五彩斑斓的,而不是奔波在各个兴趣班。”
但是没办法,她女儿需要线下老师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交互感,认为跟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在课堂上出现自己听得懂的语言才能融入,对着一台电脑,即便屏幕另一端是真人,对于她来说,因为老师的长相和所说的语言完全不同,也很难进入角色。
每当有家长提出退费,负责跟家长沟通教学进度、孩子情况的“班主任”就会非常心累。
Lisa就是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她是一家线上一对一英语培训机构的“班主任”,手上负责十几个,有时候是二十几个孩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沟通孩子情况、解决家长的疑问、推荐老师、处理课时等等,极为琐碎。
“如果一个学生学了以后发现不合适,家长要求退费,对于我们的业绩是有影响的,所以我需要不断劝说。”Lisa说。
“有的小朋友能够很快适应,有的可能很长时间都适应不了。”Lisa说,她负责的孩子里,有一个经常在上课时睡着,还有一个看到外教老师活泼的互动就会离开座位,满屋子跑几圈,在一共25分钟的一节课里,大部分都在奔跑和自嗨。
Lisa给刘夏分析,孩子无法进入情境,最大的原因是对外教常用指令没有熟悉,她把此前发给刘夏的资料包中“常用指令”又发了一遍,并告诉她,在最开始的几节课,如果孩子实在不明白外教的指令,家长可以用肢体语言示范一下,家长适当的参与对刚开始上课的孩子是有必要的,同时也给刘夏推荐了几个风格比较活泼的老师。
刘夏发自内心地愿意再试试,因为对于她这种充满焦虑的阶层来说,这种兴趣班是肯定要报的,如果不选线上,就意味着要选线下。她眼看着自己的朋友中,周末比上班忙的人大有人在,想想就累。
当生活在北京的刘夏还在为选择线上还是线下机构摇摆时,四线城市的姚丽(化名)毅然放弃了线下还剩三十多节的课程,重新报名线上一对一纯外教英语。
“三十多节课差不多几千块钱吧,我不要了,不能因为这点钱把孩子耽误了。”姚丽自己并不是很高学历,对英语也一窍不通,但她铁了心要把儿子培养成书生气质。
四岁开始,她就给孩子报了当地最贵的线下英语班,而且找到一个非洲裔的外教老师做线下一对一,给孩子念念绘本、纠正一下发音。2018年,一个开英语培训机构的朋友说给自己的孩子报了这家平台的线上英语课,“我当时就问她,你自己开英语培训怎么不让自己孩子上,又不花钱,我朋友笑着说,我们那都是做给家长看的。”
姚丽通过扫这个朋友发来的二维码试听了一节课,然后就购买了近1万元的课程包。“这种线上平台,对于我们这种地方的孩子,尤其宝贵,因为如果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孩子几乎不可能这么有规律地接触纯北美外教。我们这线下机构水平跟一二线城市肯定没办法比,但现在,就有可能跟一二线的孩子享受同等水平的教育。”
但是当她把线上平台介绍给周围朋友的时候,很少有人跟随,“因为有门槛,这个门槛并不仅仅是在经济方面,而是它要求父母有一定的英语基础,才能帮助孩子顺利度过刚开始的入门阶段。”仅这一项,就把这些地方的绝大多数经济实力完全没问题的父母挡在了门外。
姚丽笑着说,“拼爹并不是一句空话啊。”
“共享”教育资源的意义
姚丽选择线上教学的原因,除了方便、省时,还有着对教育公平的期盼,这正是线上教育的意义所在。
“在过去的5到10年的时间里面,中国消费升级带来1.8亿的中小学生,但基础教育面临的核心问题仍然是教育资源不均衡,优质教育的供给远远少于需求。我们在拼命做教研课件,基础的研发,但是依然满足不了中国对优质教育的需求。过去的3到5年,中国基础教育的在线(部分),年复合增长每年都超过100%,总量和线下相比还相对较小,但是每年的增速和未来的发展潜力远高于传统的模式,VIPKID就是典型的案例,我们在线教育去年也获得300%的增长。”在2019年博鳌亚洲论坛上,好未来总裁白云峰说。
就在一年前的博鳌,好未来宣布将发布在线英语品牌,正式进入少儿英语在线1对1市场。
好未来的前身是此前多年占领线下市场的校外培训机构的学而思,它在过去的多年中不断遭受种种非议,甚至成为“学而思现象”被不断地讨论。
从英语,到数学,再到钢琴陪练等等形形色色的线上课程,在过去的两三年内,开始越来越多地在朋友圈出现。
“分享赠课”,“朋友扫码报名成功赠课”几乎是每个平台都会采用的营销方法。
“英语我每个月都会分享一次朋友圈,因为确实值得推荐,逻辑思维课很少分享,因为是孩子喜欢才报名的,我自己觉得并没有太大必要。”万琳说。
但是她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圈分享英语一对一课程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心里就会出现“原来他们也学”这种想法,而且去年上半年她发朋友圈并没有什么反馈,但到了下半年,好几个朋友都在问她这个课怎么样,怎么上。
“更夸张的事,有一次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组图片,儿子生病时上逻辑思维课、英语课和钢琴陪练的,结果二三十个人留言都是询问是什么课程、什么平台的。
“2005年左右,就有一波机构做在线教育,但是由于带宽、在线视频的稳定性、撮合交易等基础设施还不成熟,用户的需求、在线教育的场景和习惯都没有准备好,所以那时候并没有做得特别好。但是到了2016年,一切就变得不同。”在很多场合,徐诗都提到过对教育领域的关注。
2015年底,她与前赶集网创始人杨浩涌创办了山行资本,当时他们的判断是,虽然互联网流量时代接近终结,但是线上教育仍然存在结构性机会。“投资人关注拐点的变化,2016年具备了这种拐点的可能性,支付、场景、用户都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按照我们预测,未来在线教育和线下教育应该至少是一半一半的份额。”
这种判断中,“80后”已为人父母成为育儿中坚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他们很早就在移动互联网里,在意自己的时间,在线视频技术正在变得越来越成熟,他们开始接受在线教育这件事。”
“经过两三年的发展,目前线上教育的速度和规模整体是符合预期的,在众多资本的追捧下,肯定会有一定的泡沫,但泡沫一定是和繁荣并存交织的。”徐诗认为,在线教育目前的渗透力还不是很高,未来增长空间很大,每年双位数的增速没有悬念。
一开始是一二线城市,慢慢的才到三四线,线上教育开始逐渐下沉。
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对于线下教育资源较丰富的一二线城市,三四线城市为线上教育提供的空间更为广阔,更多像姚丽一样因为地域的原因,孩子无法接触到优质教育资源的人,会成为线上教育未来的动力,只是如何触达这部分人群,还需要更多的办法。
AI能代替真人教学吗?
“真人一对一、一对多的课程,其中一个最大的阻力就是成本高。”2016年,孙立发跟四个香港中文大学的博士一起,创办了一家专门做教育领域人工智能技术的公司,就是看准了线上教育的这个痛点。
他以目前线上教育最火的外教真人一对一、一对多模式为例,“外教一对一每节课收费大概150元,一对四约50元,这些费用中,大概一半的钱要付给外教。同时,营销成本也非常贵,一个10000元的客单,获得一个付费客户的成本大概要3000-4000元。”
孙立发所说的情况,确实在多家平台得以印证。
凭借一年内估值翻倍达到200亿元的成绩,在线少儿英语头部平台VIPKID成为国内教育行业最大的一只“独角兽”,但无论是其创始人还是外界,都不止一次提到“成本压力”。
该平台主打纯北美外教一对一教学,有媒体报道,为了吸引庞大的北美教师阵容加入其平台,VIPKID要让渡很大一部分收入给老师。以单节课付给外教10美元计算,折合人民币66元左右,占每节课的收费(大概在90-130元人民币之间)比重已经约50%-60%,“如果再将招聘成本、培训成本、管理成本、带宽成本、营销推广成本等加进去,很难成为一个高利润的生意。”
人工智能开始“火”起来的时候,很多人看到了机会。
孙立发也是那时候开始创业,试图通过人工智能技术,解决这些线上教育平台的成本问题。“人工智能可以看作是工具,能够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我的很多客户中,也有不是通过真人,而是全部采用AI教学的机构。”
2014年,栗浩洋创办的人工智能教育机构就是其中之一,“刚开始最大的困难就是用户的认知度,敢不敢把孩子交给AI来教。”他回忆起第一次做线下的活动,以AI为主的教学,两个小时,很多家长还不知道AI是什么。“第一批家长是科技界的人,让大众接受,我们花了很长时间。”
他曾经在很多场合描述过AI在教学中胜过真人的地方,比如它们可能比教孩子几年的老师更了解孩子,所以能更有针对性只教他们不会的知识点;知道他们的兴趣,才能让学习像游戏一样,投其所好。
“有一些懂的家长,在看到结果以后,会选择相信我们。”他说。
虽然目前大多数平台都在发音、评测等部分运用了人工智能,但是在教学部分用人工智能替代真人,业内普遍认为尚需时日,至少目前为止,很难做到。
“技术对教育行业的改造还处于非常早期,很多做AI教育的公司积累尚浅。”徐诗分析,在课件自适应学习、学习场景的算法等方面,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需要积累大量数据,但目前没有平台能够做到那么大的流量。
她认为人工智能就像大数据、云计算一样是教育的标配,但是要代替真人很难。
孙立发也同意,“目前人工智能在教育的应用中还做不到任意交互,用户体验也并不是很好,就像现有的手机助手一样,回答的问题可能并不是你所期望的。“但是他相信在某个时刻,在教学方面,人工智能是可以做到超越真人。
“在这个领域,大家都是探索者。”徐诗说。
探索的过程,是不断试错的过程,线上教育首先是教育,对于这种新的角色,监管的角色尤为重要。
2018年2月,教育部等四部门发布联合整治校外培训机构的通知,要求对K12阶段教育市场进行规范,具体包括:整改存在安全隐患的教育培训机构;整改不符合办理条件的教育培训机构;禁止“超前学习”行为、禁止校外培训机构组织中小学生学科竞赛等。
随后8月份发布的“不得单次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学费”等监管政策落地,11月,多部委再次发文称,要做好面向中小学生利用互联网技术在线实施培训教育活动机构的备案工作,强调在监管方式上,线上教育将与线下培训机构的管理方式同步,具体内容包括:线上培训机构所办学科类培训班的名称、培训内容、招生对象、进度安排、上课时间等必须在机构住所地省级教育行政部门备案;在线教育教师的姓名、班次以及教师资格证号均需在网站上予以公示等。
一线城市的万琳看到消息后非常高兴,她知道监管介入的意义。
四线城市的姚丽并不知道有这些规定,只是看到现在自己孩子学习的效果就已经很高兴。
刘夏已经开始按照“班主任”的方法做出改变,如果她的孩子仍然无法对线上课程提起兴趣也没关系,她可以选择附近不少线下培训机构中的一家,成为孩子们在里面高兴上课时在门外等待的家长的一员,那两个小时,幸运的话她可以找到一个座位,也可能因为座位被占而不得不去逛街购物,算是对自己来回奔波的安慰。